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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各位好,感謝您來到Arica日本代購諮詢平臺

這些年來一直協助朋友圈代購日本與其他國家的商品

發現大家對於代購業者有三大要求-快速、正品、服務

可見迫不及待拿到自己想要的夢幻逸品是每一個人的心願🙆‍♀️🙆

尤其一到折扣季的時候,大家的私訊簡直像是海嘯般的席捲而來,深怕錯過採購的最佳時機,

所以☀夏季7-8月跟❄冬季12-1月時,通常是ARICA最忙碌的時候🏃‍♀🏃‍♀🏃‍♀

但是忙歸忙,服務絕對不打折,會盡我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朋友們採購商品回來👌

也因為這樣的服務態度,在朋友圈中累積許多好口碑👍👍👍

並藉由這些年的代購經驗,漸漸整合出自己的一條龍服務✈🛳🚘

其中貼心四大服務:

  1. 💗一般商品無二階段運費(大型商品除外)。
  2. 💗配合多家專屬物流公司,日本直送臺灣。
  3. 💗貴重物品及易碎物品免費提供加固包裝服務。
  4. 💗日本小幫手代購,提供現場採買服務。

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對於產品開發的嚴謹態度,其職人精神以及創意性有目共睹,

有許多期間限定或是一發售即搶售完畢的商品。

由於日本網站註冊、付款等手續繁雜,加上許多人看到非中文的後臺就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有了ARICA的幫忙,讓許多朋友能在家就輕輕鬆鬆享受日本購物的樂趣。

大家會問,可以找代購網站幫忙代購啊,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很多代購網站的手續費不只貴,而且運費還分二階段收款,換算下來其實非常不便宜

案例一:

像是最近一個怪獸公仔收藏家找其他平臺代購一款基多拉的軟膠玩具,

手續費+運費,就快破2000元,但是ARICA協助代購後,卻幫他省了1500元

而且10天內就讓他收到這款軟膠玩具,讓他非常高興~

案例二:

另一個案例是幫一個只能穿21.5號的小腳女生代購JELLY BEANS的日本女鞋,這個鞋子尺寸在臺灣非常難找

她到日本旅遊就會專門去這個專櫃買鞋,但近年因為疫情關係,一直沒辦法過去採買,導致一雙鞋都要穿很久

雖然這個牌子之前有代理商在臺灣百貨公司設櫃,但一雙鞋單價動則4000-5000元而且款式又少,後來又因為疫情影響該品牌已全面自臺灣撤櫃

就算有錢在臺灣也買不到了。後來她在網路上找到ARICA,幫她直接從日本品牌店下單,結算後,一雙鞋含運費居然只要2100元,讓她大大的歡喜

買到既喜歡又符合預算的鞋款,自此成為ARICA的代購常客。

ARICA將這些年五花八門的代購經驗及資源服務,全部整合起來成立一個專門代購的諮詢平臺。

在這個網站上,ARICA設立了一個專門的一對一窗口,

不論是各種品牌購物網站or動漫商品or精品服飾、包包等,都可以幫你買回來,

你只要提供想要買的商品頁連結或照片,並填寫委託單或私訊商品名(或型號)、數量、顏色等,

ARICA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代購~

這些年幫忙代購的商品種類非常多元,底下為部分朋友委託代購所傳的開箱照:

協助生活小物賣家代購文具用品

*幫忙代購限量背包

*代購任天堂日本限定Amiibo

*各式開架化妝品與美妝品

為了提供更好的專業服務,ARICA將日本代購當成一門事業在經營,長期關注日本文化與流行趨勢,且透過一次次的代購經驗

累積不同購物網站的購買技巧及如何尋找物美價廉的正品貨源,不只幫朋友們省荷包,也間接讓ARICA整合所有通路資源,得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務。

委託日本代購流程:

代購規則說明:

■填寫代購表單或私訊您欲購買的商品網址及名稱、規格、顏色、數量等資訊。
■專人快速提供一段式報價(內含日本國內運費、空運運費、關稅、臺灣國內運費)。
■確認委託且完成付款後,當日為您代購,使用空運約10個工作日可收到商品(預購商品除外)。
■代購服務及賣場商品,採用全額付款制,不代墊款項。
■商品顏色多少都會因每臺電腦不同而有色差,不保證圖片或描述與實物完全符合,若無法接受請勿下單,因為是國際代購,無法退換貨,敬請見諒。
■已於日本網站完成付款之訂單,無法更改或取消。(日本官網一律無法改單)
■日本商品跑貨極快,如遇商品斷貨或缺貨,將以聊聊告知取消訂單並作退款。
■付款方式使用ATM或臨櫃匯款。(可提供刷卡服務,但刷卡及分期手續費另計)
■包裹經多次運送,外包裝難免會有八角壓痕,完美主義者可接受再下單。
■寄送方式一律使用郵局出貨。若需要超商取貨或宅配,請下單前告知,費用另計。
■若想要了解物流進度,請私訊小幫手,我們會盡快幫您查詢。
■為避免消費爭議,商品出貨前一律拍照及攝影檢查商品的完整性。
■代購無法退換貨,因退回日本已超過日本七天鑑賞期,亦無提供保固及維修,敬請見諒。

若需要詢價底下有三個聯繫方式,歡迎您的洽詢喔

委託ARICA幫您代購日本商品,是您最安心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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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購日本商品許多人到日本旅遊都喜歡買很多東西,而日本也有很多東西不管是品質還是價格都是十分劃算的,那麼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接下來我們來詳細瞭解下。日本兒童安全用品代購最便宜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樂天居家用品代購集運最便宜推薦

  1、化妝品。當你去日本時,你必須買化妝品,和國內價格比,真的是性價比高,DHC、資生堂、高絲等價格很便宜。日本volks hobby天國代購

  2、手錶品質很好。同樣是Citizen或者精工,日本賣的品質和臺灣賣的明顯不一樣,而且價格比臺灣賣的便宜
卡西歐的手錶也是國內價格的一半,而且都是日本原裝的。此外,日本還有很多中世紀(二手)的奢侈品店,在那裡可以找到很多來自歐洲的顏色不錯的名表和包包。

  3、商城打折產品。適合的話就買,,日本樂天時尚配件海外代購日本打折真的很劃算。朋友打折買了一塊浪琴手錶,折合臺幣12000多很便宜。

  4、剃鬚刀、小電器等。日本強項,不多說,飛利浦剃鬚刀的價格比臺灣便宜1/3,款式也是最新的。電鍋等小家電是日本採購的主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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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巧克力。喜歡巧克力的話一定要買一些,超市、便利店、藥店都有賣,很便宜,但是味道真的很好。日本玩具小額批發代購代運

  6、紀念品。日本旅遊景點的紀念品價格還是很合理的,不像臺灣,在景點買紀念品很貴。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考慮買。日本PLAZA官網代購

  7、其他動漫周邊、成人用品、名牌包包等,日本樂天日本樂天點心代購集運最便宜推薦要麼在國內沒有,要麼比國內便宜很多。

  在日本購物需要注意什麼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瞭解後,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日本藥品代買ptt

  1、大阪的藥店比東京的便宜,所以最好先在大阪購買,然後在東京補充。

  2、日本藥店門口擺放的開架商品都是熱銷且好用的產品,與國內不同日本樂天沐浴沐浴用品批發代運,可以多加關注。

  3、幾乎所有的商場和藥店都配有中文導購員,所以不用擔心語言問題。在沒有中文店員的情況下,直接看牌子,上面寫著它是最受歡迎的,銷量第一或者Cosme排名一般都不錯。

  4、在日本買歐美的化妝品不劃算,想買歐美的化妝品可以直接去機場免稅店。日本樂天飯盒集運代理推薦

到日本買什麼

  5、白色戀人除了北海道只有機場免稅店有,在日本本州找不到這些口碑隨行禮物,想買的話,最後走的時候去機場買就行了。

  6、不像歐洲,日本機場不辦理退稅。可以直接在商場、百貨公司、藥店享受退稅。退稅需要護照,退房一定要記得帶護照,別忘了退稅。

  8、全日空航空公司限制每人托運兩件行李,每件不超過23公斤。

  7、所有免稅品採購的發票一定要保管好,最後通關的時候會有人檢查,千萬不要丟。

  8、消耗品,尤其是化妝品,在日本不宜直接拆解使用,如發現需繳納8%的消費稅,所以購買免稅品時要封存化妝品。

  9、就營業時間而言,日本大多數百貨商店和商店晚上7點左右關門,所以我們應該注意行程和房間的合理安排。

只要心中還有夢想,前路就總是坦蕩今天我拿到了AkzoNobel的offer,也同時知道了母親罹患癌癥的消息,巨大的欣喜簇擁著強烈的悲傷讓我站在2011年的尾聲里,難以名狀!現在,我寫下這篇文章,不僅僅是給我自己這兩個月來找工作的生活做一個總結,也是給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同學們一點鼓勵。我沒有什么超凡的資本在這里為他人授業解惑指點迷津,但是至少我還能在這里為素未謀面的你說一句加油,給素未謀面的你一點點小小的鼓勵。慚愧一點來說,我不是一名應屆生,我是10年夏天畢業的,很普通的二本院校——高分子材料專業,曾經自以為是地“大跨”考研,耽誤了兩年大好青春卻最終顆粒無收,過完今年國慶節才恍然間夢中驚醒,于是乎趕著校招網投的尾巴開始瘋狂推銷自己。自己具體投了多少家企業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最后參加面試的一共有四家,進入二面的有三家,進入終面的有兩家,拿到offer的有一家。其實我覺得我真的很幸運,能夠以一個往屆生的身份混跡在應屆生的大軍中找工作,還能有機會參加筆試面試,甚至最終還能收到offer。這就如同愛情一樣,你要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我覺得我就是在對的時間遇見了對的工作。我是十月中旬投的AkzoNobel的st,屬于我量化投遞中的一份子,但是我是真心喜歡AN的logo,有一種凝練的美感。之后不久收到AN的網絡測評通知,還需要下載java的什么軟件,幸好我已經不在學校住了,網速問題對于我來說——soeasy,當時很快就弄完事了,然后看到論壇上的同學們抱怨學校網絡差,下載超慢之類的,我就只好偷笑之!這之后就是在指定的期限內焚香沐浴然后端坐電腦前開始這神圣的網測,然而由于我真的是太久沒用腦子,所以網測做得很不好,兩個部分都沒做完就被收了卷子。我心想,也許這就是宿命,因為當時我剛面完一個企業的一面,而且我個人感覺超好,所以也沒太在意這次網測的失利,心想一定可以通過那個企業的一面。其實當你自我感覺相當良好的同時你就已經不能客觀地去審視和分析自己了。11月的一天,一個電話將我從朦朧中揪起,我一看是北京的電話,心中一頓狂喜,因為那個企業的二面通知也是從北京發,我接起一聽,一個溫婉磁性的男聲響起——你好,是**嗎?我是阿克蘇諾貝爾……我們現在要對你進行電話面試,你現在方便嗎?——我能說不方便嗎?于是我迅速轉化心境,猛地推開窗戶,在半夢半醒之間,在屋外凜冽的冷風和室內困頓的暖氣之間,我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電話面試。然后我知道,一個新的征程,開始了。11月21日,我來到北京,參加第一次現場面試,也就是從這一次,我堅定了要在這家公司走下去的決心。我是22號上午進行的面試,過程短暫而愉快,真幸運我能遇見Athena,我在這里要真心地對她說聲謝謝,我從來不知道原來HR真的可以這么nice,她并沒有直接和我說過什么,但是她對待我的態度真的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使我能一路走下來并最終拿到offer。一個員工就是一面鏡子,她反射出一個企業的文化也折射出一個企業的品質。當我面試完從那扇門里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應該能去上海了,然后我就非常灑脫地去逛傳說中的“動批”啦!從北京回來沒多久,就收到通知可以去上海啦。在上海認識了一些同去面試的人,我們這群家伙雖然是剛剛認識的,但是我們在一起真的好融洽好和諧,仿佛相熟已久的老友。在上海的三天兩夜,我們聚在一起聊天,相互講述自己的經歷,相互為彼此加油鼓勁,相互傾訴內心的苦惱又相互安慰。(勵志歌曲  www.lz13.cn)我們一起結伴去面試的地方踩點,走在熙來攘往的淮海路上,一起呼吸著大上海時髦而嫵媚的喧囂,我們一起乘地鐵,一起穿過弄堂小巷,一起撐傘在細雨中的外灘漫步,一起擠在城隍廟聒噪的人群中吃著傳說中的南翔小籠,我們甚至團購了一桌不算大餐的“大餐”來為我們的相聚慶祝。我們真的是在一起,不是單純地依偎在一起而是心靈相擁在一起。都說我們彼此是競爭的對手,但這樣的我們也未免太空前絕后了吧!……從上海回來之后大家就陸續收到了offer和拒信,我在自己的忐忑中安慰過別人,也在別人的快樂中懷疑過自己,現在回頭看來都一一釋懷了。我們區域的三個同學在同大區經理面談過后竟然全部都收到了offer,這讓大家都很驚訝。其實美好的結局大體相同,但等待的過程各有各的痛苦,L一心想逃離銀行,我一心想能夠拿到offer回家過個安心年,我倆就像是患難之交,在等待的日子里相互慰藉,其實誰的心里都沒有底,謝謝L的接待,你們學校的絲襪奶茶真不賴!我寫得很瑣屑,這讓想看面經的同學會失望,當然,我也不會什么都不說。不論怎樣,做你自己最重要,面試技巧只會給你套上枷鎖,沒有企業會想要千篇一律的完美芭比,你也許不夠完美但是你足夠真實,在這個牛奶都會致癌的社會,真實其實是最難能可貴的品質,也千萬不要去試圖讓自己真實,真實是最不需要刻意的,是最不需要準備的,當然有時,真實也是最難的。我把我的這篇文章歸類為心情,我更多的是想把我從這段經歷中收獲的快樂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也許在還沒找到工作的同學看來我能拿到offer是一種成功,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路也才剛剛開始。他人的經驗因了他人的人生,所以,沒有什么成功是可以隨便copy的,今天我可以暫時休息一下,然而你還在路上奔波,但是若干年后我們一起回過頭看,也許我搭的這趟車只是比你先一個路口到站,不是嗎!?人生的際遇各不相同,我又何嘗會想到我的母親會患上如此惡疾。家里人因為我找工作的事情一直瞞著我沒有告訴我母親患病的消息,今天得到offer,父親才將情況和盤托出。想到這兩個月中母親經歷了如此之大的浩劫,我就鼻子發酸,而不知情的我還不停地向他們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惱和不安,享受著他們甜蜜的安慰和開導。現在我要做的就是馬上回到他們身邊,大包大攬所有家務,好好在精神上安慰一下母親,這也就是我現在能做的全部了。在此,我也希望看到這篇文章的朋友能夠送給我母親一個小小的祝福,善良的心總會收獲美好。謝謝大家!我的標題寫得有點裝了,但是這也是我真正想對各位說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本是傷感的詞句,我卻希望將其寄予美好的愿景——人生其實并沒有很長更何況是痛苦的時光!?經歷過的都是財富,戰勝過的都是驕傲,只要心中有夢想,前路就總是坦蕩!去享受吧,總有一個工作會愛上你!夜已經很深了,北方的夜空雖然格外清冷但總是可以看得見月亮,不像我的家鄉。不多說了,在此以一首詩結尾,祝每個人都好。我們如魚,在歲月的長河中,穿梭暢游。湍急,舒緩。順流,逆流。只愿你我都別來無恙。因為心中還有夢想,人生就會,地久天長。分頁:123

老舍:柳家大院  這兩天我們的大院里又透著熱鬧,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么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現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里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來,明天又搬走,我沒有那么好記性。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么。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閑話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么“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么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里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孫子,話先說在頭里。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別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里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么意思?剪草皮又怎么低下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么我們這種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里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象“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睛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么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象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么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么到家,那么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別的,她真會罵。可是,任憑怎么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么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有真力量,罵罵算得了什么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么。院子里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里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鬧一場氣。大人全別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干什么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賤,我是說人就不應當拉車;人嘛,當牛馬?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能拉車的年紀呢。今年春天鬧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里沒錢心似鐵,我常這么說。這不象一句話,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三家子,人家還多著呢。可是我只提這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我說過她象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象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么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象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么呢?  少說閑話吧;是這么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么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么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出氣。可是要專為這一百塊錢鬧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當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么?跟她耍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里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么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別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里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可是他擺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鉆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雙整鞋①,頭發上也戴著一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么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②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么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一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后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里。十天半月地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家來,還愿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挑撥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里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里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么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①。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后,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毒?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里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么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么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么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象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里作飯,她到嫂子屋里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么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里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里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么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里。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象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干,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扎著兩只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么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后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里,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么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不動手作飯,女學生嘛!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房梁上吊著呢!一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誰肯往人命事兒里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后頭追她呢。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么,臟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并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么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的人是有眼睛的,不過,人命關天,大家不見得敢幫助她吧?果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么偏有什么;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里放著吊死鬼,才不象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象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尸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里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釘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么,他好象沒聽見。他一個勁兒地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點什么——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么。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么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里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里有什么你拿什么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里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嘛!”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里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幾個銅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么輕輕地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①,好象很高興似的。“三十干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喒我叫電車軋死,多喒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得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里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斗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么也干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里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①。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干什么,她老看見嫂子在房梁上掛著呢。老王得搬家。可是,臟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一死,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份也落下來了。干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后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www.lz13.cn)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二十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象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里。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臟了,我現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得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么,我呢,現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么,不便于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家伙不是好調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么會說,也得補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張二嫂臭罵了房東一大陣。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么樣的媳婦。什么事呢!“文明”是孫子,還是那句!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名言名句 老舍:聽來的故事分頁:123

畢淑敏:賠  那一年,我從內地探家歸來回邊疆,從烏魯木齊搭上一輛軍車,是運送壓縮餅干的。駕駛樓子里坐著司機、副司機,把我夾在中間。冬天穿得多,擠得像一堵綠墻。  六千里的路途,要在戈壁雪域急馳12天,曉行夜宿,好像追趕隊伍的孤雁。路上的景色十分荒涼,赫銹色的大漠像沉睡萬年的黃貓,在喉嚨深處打著悶啞的呼嚕。載著高高餅干箱的大卡車,像無足輕重的虱子在爬行。  長途行車,要同司機搞好關系。不但生活上他們會關照你,一路還可天南地北的聊天,以排遣孤旅的寂寞。  我坐在中間,左邊執掌方向盤的副駕駛,一個面色透出血絲的陜北小伙,總像被別人剛擊過一掌似的。他正在學藝,屬于技術尚不熟練因而熱情極高的階段。開起車來雙目炯炯,所有的動作都因用力過度而夸張。  他很勤快,每天早早起身,用汽油噴燈把冰凍的發動機烘烤得暖洋洋。接著用一塊油膩的抹布,把車身擦得閃光。特別是車的大燈,雪亮得如同巨鯨的眼睛。我看他太辛苦,就說:“擦那么亮干什么?一路都是荒山野嶺的,連個西游記里的妖怪都沒有,誰看?”  他低著頭依舊擦,手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嗤嗤地說:“有人哩。車走著走著,會突然跳出個村子。有娃子來看汽車哩。還有(又鳥)呀鴨的也都來看呢。”  跟這樣的新兵,你就覺著自己沒了道理,再不能說什么了。  小鬼人挺可愛,但技術實在不敢恭維。邊塞的路,先天粗糙又失保養。斷斷續續朽同爛繩。但偶爾會在被車輪耙松的搓板路里,豎著極猙獰的石塊和極險惡的陷阱,副駕駛完全不知避讓,馭車直沖過去,騰的顛起滾流黃塵,讓你的心從胸膛飛射腦門然后狂瀉腳底。大廂上裝載的餅干,齊聲發出粉碎的呻吟。我想,到了目的地,這批餅干需改一個名字,叫做炒面了。  每逢顛得劇烈的時候,我就用眼睛去瞪坐在右面的正駕駛——他叫唐最雄,是個老兵了。希望他能負起責任,指導一下徒兒,不要把車開得像自殺。  但是唐最雄無動于衷,甚至連跟睫毛都不眨動,裹著皮大衣,冬眠的樣子。但是他絕對清醒,證據是車身每一次劇震之前,他都會微抬身體,很舒緩地松弛了全身的筋骨,把自己調整得如同一管質地優良的彈簧。當從輪胎傳達來的猛烈顛簸駕臨時,就像嬰兒等到了搖籃的一次晃動,很愜意地隨節奏俯仰著。  我覺得他這個師傅不稱職,或許自己沒什么真本事,也指點不了徒弟。要么干脆就是偷懶,漫漫行程中,一直都是讓副駕駛開車,他自己袖手養神,比我這個搭車的還要輕松。  要說唐最雄一點也不關心徒弟,也不全面,每逢路過村鎮的時候,他的眼光就像鷹隼一樣銳利起來,從粘滿風沙的睫毛間迸射而出,隨著穿越公路的每一個活物——也許是一個滿面塵灰的孩子,也許是一只看不出顏色的(又鳥)鴨,也許是一條生了撅皮病的黃狗……快速移動。一旦村舍在背后隱沒,他的頭就立即萎頓下去,重新陷入皮大衣毛茸茸的領子里。  最后一天,狂風驟起。副駕駛在一次把人顛得骨折的動作里,迷了自己的眼睛。他又搓又揉,把眼珠搗騰得像紅荷包皮,還是不行。最后是我拆開自己的棉襖袖口,抽出一縷棉花,用火柴梗卷了兩個簡易棉簽,蘸了雪水,才把那粒黑沙子掘了出來。  病源雖已除,但副駕駛的眼睛迎風流淚,一時半會是開下了車了。  逼不得已,正副駕駛員易座。唐最雄在揣著手坐了11天汽車以后,正式握上了方向盤。  他一踩油門,手臂一個回環,我就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車啟動像一頭海豚緩緩舉鰭,無聲但是迅捷無比地開始了滑行。原本凸凹不平的道路像抹了油似地光滑起來,在車輪下緞子似地延伸。當然那些隆起和坑陷還在,只是唐最雄巧妙地躲閃了它們,在各種障礙的邊緣優雅行進。甚至這種被動的躲閃中還蘊有一種節奏,使你感到他不是在開車,而是把自己的身軀膨脹到同卡車一般大,俏皮地在風沙彌漫的荒原上舞蹈。  我剛開始很高興,表揚他:“想不到你開車的技術這樣好。”唐最雄不置可否,幾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好像一個美女聽到別人盛贊她的嫵媚,不勝其煩的樣子。  隨著路途漸遠,我生起氣來,不是氣他的不識夸獎,而是氣憤他既有這么好的駕駛技術,為什么偷懶,讓我們,包皮括他自己,都多受了許多顛簸。這就好比一行3人,一路上都是小女人在做飯,色香味俱無不說,還頓頓夾生。直到了最后一日,你才知道,同行的老女人是個烹調高手,就是極簡陋的菜蔬,也做得別有風味。可她一直在暗地里竊笑著,你說氣人不氣人?  想想又奇怪。想他這種把車開得像繡花一樣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駕駛那種狂轟爛炸式的野蠻開法呢?我坐過許多司機開的車子,知道老司機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絕對心疼車的。  又過了一程,我看出他開車的毛病來了。  每逢過村莊的時候,(雖然路上的人煙極少,還是會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由于擠靠得很緊,通過我與他的身體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種不應屬于強壯男人的細碎震顫,好像瘧疾病人高燒來臨時的反應。  一只鵝在路上走。可能是很少見到汽車,鵝對鳴笛并不驚慌,依然像個胖而懶的中年婦女,撅著屁股,目不斜視地橫穿公路。  別的司機,會用前輪抵住鵝蹼,逼使那鵝狂吠起來,扇著翅膀,抖落下鵝絨,惶然逃竄。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盤上,耐心地看鵝搔首弄姿,看鵝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臟的羽毛。看鵝興奮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鵝。這是一個例外。  胖鵝盤踞公路當央,汽車左右繞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氣和地等。  我不耐煩了,說就:“開過去吧。”  唐最雄說:“那會壓著它的。”  我說:“不可能的。當我們的輪子一過去,它就嚇得飛起來了,絕對壓不了的。退一萬步,就算把它壓著了,你就說是它自己鉆到你的轱轆底下的,有誰知道?”  唐最雄看著鵝說,“萬一壓著了,是要賠的。”  我說:“賠多少?不過就是一只鵝,也不是一只老虎。真要是壓著了,我來賠好了,不過是幾塊錢的事。鵝的主人沒準還高興呢。在這種大漠深處,一只鵝還賣不出這個價錢呢。”  唐最雄一動不動地趴在方向盤上說:“有些東西是錢所賠不起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顫動加大了,好像雨滴漸漸地密集起來。  那只愚蠢的鵝,終于像貴婦一般挪出公路。車開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蒼黃的天穹與大地。唐最雄恢復了行云流水般的行駛節奏,但他身上的震顫越來越猛烈了。  我盡量縮小自己的身子,以離這個男人發抖的軀干遠一點。  “你奇怪了。我一個大男人,這是怎么了?連一只鵝都怕?”唐最雄說。這一段路況很好,他只用一只手就可平穩地駕車。  “不,我不奇怪。每個司機都有自己的愛好。比如我就見過不停罵人的司機,罵天氣,罵行人,罵車上拉的貨,也罵自己……”我說。其實他猜的很對,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個人的心思被人說破了,是很狼狽的事。我只有不承認。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對著渾黃的天地說:“不管你愿不愿意聽,我要對你說我的故事。你知道,每逢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必須要對人說點什么,要不我就過不去。”  他說的“這種時候”,是什么時候呢?是指鵝這種動物還是越來越狂躁的震顫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聽的表示。  “你壓死過人嗎?”  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話。  我嚇了一跳。司機這個行當,也像漁民一樣,有著許多深刻的忌諱。不許說“翻,不許說“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規,沒想到唐最雄破天驚地地說出來。我結結巴巴他說:“我沒……沒有。你知道,主要是沒這個機會,我不會開車……”  他毫不在意我說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駕駛。小鬼一路辛苦,已經睡著了,隨著顛簸,發出輕一陣重一陣的鼾聲。  我忙說:“他聽不見的。”  他說:“我不是怕他聽。我的故事,我們汽車團里都知道。每當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給大家講我的故事。雖說每講一次,就像拔掉一顆槽牙,使我鮮血淋淋,可我還是愿意講。我是怕他聽煩了。”  我說:“一路上都是小鬼開車,他累得醒不來了。”  唐最雄開始講述,聲音干燥得像蘆葦在摩擦,已經近黃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風沙旋轉成直筒,仿佛要將我們卷進天庭。極低矮的梭梭草在風的空隙里不可思儀地挺直了葉脈,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規則的曲線。  那時我已經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給我打洗臉水了,你不用可憐他們,他們是為了從我這兒多學點技術。技術比力氣值錢多了。我開車的手藝很高,你不要以為我這是后來練的。不是的。我一開始學車就特別的靈。  人,可以分為兩類。學一門手藝,要么是一學就靈,一練就精。要么就靠著熟能生巧了。那是笨人編出來鼓勵自己的話。  我很年輕,就成了技術尖子,挺驕傲的。我開了5年車,連車身上的一塊漆皮都沒有碰掉過。到現在也沒有碰掉過,人是軟的。但是我把人給壓死了。  那天我開車路過一個村子,男孩子站在路邊,我看得很清楚,大約10歲,穿著一身黑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著水的石頭子。他向汽車招手。非常偏遠地方的人,見到外來的人就很親。有時車都走出很遠了,他們還招手,有點傻氣。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行。因為孩子會有叫人想不到的舉動。他在路的右邊,突然橫穿公路。我停下來等他,讓他平安地跑了過去。我越過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見他齜了齜牙。他的牙很白,那時候還是充滿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腳油門。車像被抽了一鞭的馬急駛起來。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呼喚,非常怪異,像一種野獸的啼叫。那個孩子像被牽著線的木偶一樣,猛然折身,向我的車輪撲來……我完全驚駭住了,甚至忘了踩剎車。其實就是踩了剎車也毫無意義,汽車剛剛接到加速的指令,就像箭已經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來的氣收回去嗎?你盡可以使勁做吸氣的動作,可是無論你吸進去多少空氣,都不是你剛剛才吐出來的那口氣了。那口氣已經被天意給收走了。  我感到車的左前輪被墊了一下,仿佛平日碾過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軟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軟的感覺,軟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魚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體,在充氣很足的輪胎下爆裂的感覺。然后是一個小小的氣泡破碎聲,好像我們把一個吹得不大飽滿的氣球,用力捏炸了,有輕微震手的感覺……我下了車,撲到男孩身邊。他斜躺在我的車輪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齒,挑著一塊塊皮肉。我看到了那個破碎的氣泡,那是孩子的胃,像書本一樣攤開在公路上。最恐怖的還不是這種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車輪胎的花紋里,填著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質——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飯。他一定是個粗心的孩子,來不及細嚼慢咽,許多米粒還保持著剛蒸出來的模樣,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沒經過牙齒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緩緩地流出來,好像舍不得那個小小的軀體,人的血其實挺少的,起碼比我們想象的要少多了。這個孩子的血大約只有一小碗吧,流在黑棉祆上,紅和黑一中和,就發出碧綠色的光,就像大紅紙上寫的墨筆字一樣。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我本來以為人已經沒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強膛而有力,像馬駒一樣結實。我一陣狂喜:心還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來剛想喊人來幫忙,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個活人,是絕沒有那樣慘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禁止)去再聽……沒有,這一次什么都沒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極輕微的破裂聲,那是捅出的血泡被風刮破了。  我始終搞不明白,當時聽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還是我自己想象的聲音。我聽到身旁撲嗵一聲,像一個板凳倒下了。我很遲鈍地看了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邊,臉同孩子一樣毫無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親。她和丈夫盲流來邊疆,丈夫死了,給她留下了這個遺腹子。  那聲招致男孩亡命之災的呼喚,就是女人發出的。她并沒有什么實際的用意,只是出于習慣,招呼她的兒子。孩子從小就訓練出來了,只要聽到媽媽的聲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媽媽的聲音是鐵絲,系在孩子的關節上。孩子穿過我的車前方時,媽媽正在遠處,什么也沒看見。她只是出于下意識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會兒就要這樣喊一聲,就像有些婦女隔一會兒就要攏攏自己的頭發一樣。  男孩劈頭就往回跑。他忘了剛才還招過手的那個鋼鐵怪物……你一定驚訝我怎么把這件事說得這么冷漠,因為它在我的心里翻騰的時間太長了。就像一塊熬過太長時間的骨頭,沒什么味了。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像蜘蛛絲纏繞在我的神經上,我只有不斷地敘說,才能稍微麻木一點。  后來的事,我就不詳說了。安葬,給撫恤金……都是按規矩辦的。我們汽車部隊常發生這類事故,處理起來有條不紊的。  事故發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責任并不大。用一種殘酷點的說法,那個孩子的行為簡直就是自殺。是他撞到我的轱轆上的,再高明的駕駛員也難以挽救局面。  大伙對我挺同情的,但終究是一條人命啊。軍事法庭判了我兩年徒刑。監外執行。也就是說,我還呆在部隊里,該干什么干什么,沒有人歧視我。開車這個行當,容不得笑話別人,說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暫不開車了,做營區的衛兵,我沒法從那種碾過人體的感覺走出來,不知道時間能不能救我。  聽說孩子的媽媽醒過來以后,孩子已經給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開的胸部用紗布給填滿了,看起來孩子比活著的時候還稍胖了一點。  處理這事的工作人員,把錢遞給了苦命的母親,聽說她沒怎么鬧,先是不斷地哭,后來也就不哭了。  在貧困地區,錢是一種神奇的藥膏,什么傷痛都能治。大家都說這件事的善后不復雜。女人還年輕,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勢單力孤的,估計也沒什么族人聚眾為她家鬧事。要是死者屬于一個龐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溫順地接了錢,那真不是一個小數目呢。周圍的老鄉羨慕地看著她,心想就是她的兒子活著,一輩子也給不了她那么多的錢。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個孩子要是碰到了這樣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認為這事了結了。已經用錢賠了命。  幾個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輪我值班。夏天了,戈壁灘曬得像鐵鏖子,一個幽靈似的女人,披著黑頭巾,飄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個寒戰。沒有看見她的臉,我就知道是那個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過來,抓著我,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是誰碾死了我的兒子嗎?”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極力否認,也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了我,還是敲山震虎地唬我。  “我會找到他的。”她鐵爪似的手放開了我,并輕輕撫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從這個動作,我知道她并沒有認出我來。心里稍稍安寧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戰戰兢兢地問。  “給他錢。”她拍了拍隨身帶的黑布包皮,“他用這些錢把我的兒子買走了。我怎么就這么傻?我把這些錢還給他,我的兒子不是就回來了嗎?”我不知說什么好,呆呆地看著她。  她解開黑布包皮,里面果真是齊整整的錢。  她蹲在地上,擺弄起她的錢。先用錢在地上擺出了一個巨大的圓環。薄薄的紙幣被戈壁午后的熱浪熏蒸著,好像有嘴從地心往上吹氣,蔌蔌發抖。  我拉住她,說:“快把你的錢收起來吧。后起風了,會把你的錢刮走的。一張也揀不回來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我說:“是你碾死了我的兒子吧?”我立刻說:“不是我。不是我。”  她奇怪了,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的兒子回來?”  我說不出話來。正午的營區,大家都在休息,沒有人幫我。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地上擺錢,只有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起風。  真的沒有風。大戈壁像凍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氣把紙幣熨在沙礫上,仿佛破碎的龜板。  女人悉心地擺著,大地上出現了一個龐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遠,好像要圍攏來擁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個孩子,因為代表他的頭的圓圈很大,身子比較小,就像我們在古代的巖洞里看到的畫一樣。  我在這個用錢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驚恐萬分,每一張錢幣都很破舊了,我想這個女人一定在許多個不眠的夜里反復地摩擦過它們,以代替兒子光滑的皮膚。我顧不得再照看這女人,撒腿就跑。  當我叫人趕來時。天地間已起了一陣怪風,孩子的四肢折斷了,在空中飄蕩。女人張開身子,拼命護著孩子的頭。由于風,那個碩大的圓形已經變成了多邊形,好像長出了犄角。  我們盡可能地幫她把錢找回來,又送女人到衛生隊看病。醫生說她有輕度的精神障礙,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見著人就追問是誰碾死了他的兒子,團里想派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進首長的辦公室說:“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錢了。你們給的錢再多,也有用完的時候。我要在你們這兒做一份工作。這樣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這考慮當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正因為這份世故,人們才能斷定她確實恢復正常了。細想想,她唯一的兒子沒有了,中國人養兒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就同意她留下來當臨時工。不過是到臨近的一個汽車部隊。領導主要是為我著想,怕她若在這兒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煩。  過了沒多久,女人就被友鄰部隊送回來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車的機械故障猛然增多,特別是車的左前輪胎,大量地出現爆胎,部隊上下著實地緊張了一陣,以為是敵特破壞。沒想到原來是她——每逢刮大風的黑夜,當臨時工的女人就穿著一身黑衣服,懷揣一把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門。  她專找解放牌的載重汽車,就是我壓死她孩子時開的那種型號,用匕首對準車的左前輪就是一陣猛搠……逮住后,問她這是為什么?  她說,只要這個輪子炸了,就再也壓不死她的兒子了……我們部隊只好把她接了回來,大家一籌莫展。每日管她吃喝,還要防著她破壞汽車。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讓大伙老這樣跟著偶操心。  我走進女人住的小屋,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視她。她比她兒子死時老得太多了,帶著一種從墳墓里爬出來的荒涼。  我說,你的兒子就是我壓死的。人死了不能復生。你想怎么處罰我就怎么處罰我。我很快很流暢地說完了這些話,連一個結巴都沒打。因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數太多了。我真的做好了挨罵挨打甚至被她捅幾刀子的準備,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靜地說:“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腳,說我是我就是。我當然可以舉出許多血腥的細節證明我是真兇,比如那些粉紅色的米飯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說:是我。  女人漠然地堅持:“你不是。那個人逃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怕我殺了他。可是我不會殺他,起碼現在不會了。殺了他,我的兒子也不會活。”  她突然熱切起來:“我現在只想要我的兒子。煩你去給你們的領導說說,讓他們賠我一個兒子。”  我拿不準她此時明白還是糊涂,但我不能騙她。我就說:“這事辦不到。到哪里給你賠一個兒子呢?孩子已經不在了。”  無論實話有多么酷,我要對她說實話。  “是的。我的兒子已經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賠,但是人不能。沒有人能賠你另一個人。”我硬著心腸說。  這真是危險而殘忍的談話,真想躲得遠遠的。但是別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著牙挺下來。  “人也能賠。”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眼睛里閃著磷光。在大漠如煙的背景下,宛若埋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樣賠?”  我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思緒。人是抵不過鬼魅召喚的。  “我拿上你們給我的錢,在全中國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開所有的房門,找到一個和我的兒子一模一樣的男孩,個頭。生日、長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國這么大,一定有這樣一個孩子在等著我領他。我有錢,我還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家,我再掙錢養他。我天天都給他吃大米飯,再不會像以前,沒錢給他吃大米飯,那天還是從別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還沒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過了,你說,是不是?你說,吃東西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會兒感覺是在哪兒?”  她的眼睛像銅釘楔住我。  “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嚴密實則混亂的邏輯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頭啊!”她嘻嘻笑起來,嘲笑我的無知。  “你想啊,只有舌頭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來了。我的兒子吃大米飯的時候,他的舌頭還好好的,像小狗一樣能舔來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嘗到了米飯的香味。你說是不是?”她征詢地望著我。  “是。是。”我不斷點頭。  “要是人家不肯給孩子呢?”她的思緒沿著我所看不到的怪異軌道滑行,飛速地又返回到原來的話題。這正是我想問她的,她自己說了出來,反倒更令人覺得恐怖。  “我就在他們家干活,給孩子吃,給孩子穿。時間長了,孩子就會對我有感情。我就在一個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樣,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兒子了?”她說著,嗬嗬地笑起來,笑聲像液體一樣四處流動,小屋就搖晃起來。  “我要把他帶走,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永遠沒有汽車的地方。”女人很干脆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一股森然之氣包皮圍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勁道地摔開我的手說:“我不是現在就去。我還要做準備呢。”  我說:“我幫你準備,你跟我走,好嗎?”  她說:“到哪里去?離我的兒子近嗎?”  我含糊回答:“反正對你是有好處的。”  她就信任地讓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醫生先聽了我的描述,說,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醫生對她進行了詳盡的檢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診斷。因為只要不涉及她的兒子,女人一切正常。提到了她的兒子,女人就很悲傷。說:“醫生,我的兒子死了,我心里難受。我現在有點錢,夠當路費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醫生說這些反應,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常現象。他們不能給一個正常人用藥。  出了醫院,女人對我說,你的好意我領了。我沒病。我只是要人世間賠我一個兒子。  女人在一個風沙彌漫的日子上路了。誰也勸不住她,人們就說她是一個女瘋子。  我總是不放心,雖說這事已經算處理完了,我們第一次賠了她錢,第二次賠了她工作。但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畢竟她的兒子沒了。但這第三賠,真是賠不起啊!  我跟領導說,送她一程。領導答應了。我就遠遠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鬧,上車買票都能照應。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無動于衷。唯有10歲左右穿黑衣服的男孩,會誘使她像母豹一樣撲過去。  人們驅趕她,她毫不理會,依舊緊跟孩子,給孩子米飯吃。無論周圍的人對她多么兇惡,她都毫無怨言地照看著孩子。時間長了,人們就煩了。轟她,打她,她都不走。后來發現一個極簡單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來——就是讓那個穿黑衣服的男孩說一聲:滾!你這瘋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氣餒地再去追另一個男孩子。  后來我就回來了。工作不允許我長久地跟著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  唐最雄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這女人現在怎么樣子?不知她走到哪個省份了?”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在這個悲慘的故事里,急馳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車大燈像兩條筆直的鋼軌,伸向無際的遠方。陡起的沙塵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從黑暗中嗖地移動到路當中,好像顯身的妖靈。滿載餅干的汽車沖撞過去,沙塵破碎成柔軟的斑塊,放我們鉆過去,又在我們的身后無聲無息地彌合為深逐的大幕。  副駕駛不知何時醒來了,眼睛已恢復正常。  “你來開。我累得很了。”唐最雄說。  兩個人就換了座位。  副駕駛抱上方向盤,車立即興奮地搖擺起來,燈光像游龍般逶迤。  突然,一只野兔躍上公路。  一只多么愚蠢的兔子啊!它只需向任何方向一側一歪,就隱避在大漠無底的黑暗中了。可是兔子頑強地沿著汽車大燈的光往往前躥,腳爪翻飛,像從天上飄忽而下的毛團。  要依副駕駛平日的習慣,早就一踩油門攆了過去。野兔是戈壁灘上很低等的動物,而且機警無比,車輪過處,很少有死在轍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陜北來的小伙子,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致地挪動著方向盤,好像那是一架鐘表的秒針。  龐大的載著許多餅干的汽車,搖搖晃晃地跟著活蹦亂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蹣跚。  我看到遠方有一個黑衣女人飄揚的灰發。  畢淑敏散文精品原文:婚姻鞋  婚姻是一雙鞋。先有了腳,然后才有了鞋,幼小的時候光著腳在地上走,感受沙的溫熱,草的潤涼,那種無拘無束的灑脫與快樂,一生中會將我們從夢中反復喚醒。  走的路遠了,便有了跋涉的痛苦。在炎熱的沙漠被炙得像駝鳥一般奔跑,在深陷的沼澤被水蛭蜇出腫痛……人生是一條無涯的路,于是人們創造了鞋。  穿鞋是為了趕路,但路上的千難萬險,有時尚不如鞋中的一粒砂石令人感到難言的苦痛。鞋,就成了文明人類祖祖輩輩流傳的話題。  鞋可由各式各樣的原料制成。最簡陋的是一片新鮮的芭蕉葉,最昂貴的是仙女留給灰姑娘的那只水晶鞋。  不論什么鞋,最重要的是合腳;不論什么樣的姻緣,最美妙的是和諧。  切莫只貪圖鞋的華貴,而委屈了自己的腳。別人看到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腳。腳比鞋重要,這是一條真理,許許多多的人卻常常忘記。  我做過許多年醫生,常給年輕的女孩子包皮腳,鋒利的鞋幫將她們的腳踝砍得鮮血淋淋。粘上雪白的紗布,套好光潔的絲襪,她們裊裊地走了。但我知道,當翩翩起舞之時,也許會有人冷不防地抽搐嘴角:那是因為她的鞋。  看到過祖母的鞋,沒有看到過祖母的腳。她從不讓我們看她的腳,好像那是一件穢物。腳馱著我們站立行走。腳是無辜的,腳是功臣。丑惡的是那鞋,那是一副刑具,一套鑄造畸形殘害天性的模型。  每當我看到包皮辦而蒙昧的婚姻,就想到祖母的三寸金蓮。  幼時我有一雙美麗的紅皮鞋,但鞋窩里潛伏著一只夾腳趾的蟲。每當我不愿穿紅皮鞋時,大人們總把手伸進去胡亂一探,然后說:“多么好的鞋,快穿上吧!”為了不穿這雙鞋,我進行了一個孩子所能爆發的最激烈的反抗。我始終不明白:一雙鞋好不好,為什么不是穿鞋的人具有最后決定權?!?  旁的人不要說三道四,假如你沒有經歷過那種婚姻。  滑冰要穿冰鞋,雪地要著雪靴,下雨要有雨鞋,旅游要有旅游鞋。大千世界,有無數種可供我們挑選的鞋,腳卻只有一雙。朋友,你可要慎重!  少時參加運動會,臨賽的前一天,老師突然給我提來一雙桔紅色的帶釘跑鞋,祝愿我在田徑比賽中如虎添翼。我褪下平日訓練的白網球鞋,穿上像桔皮一樣柔軟的跑鞋,心中的自信突然溜掉了。鞋釘將跑道鍥出一溜齒痕,我覺得自己的腳被人換成了蹄子。我說我不穿跑鞋,所有的人都說我太傻。發令槍響了,我穿著跑鞋跑完全程。當我習慣性地挺起前胸去撞沖刺線的時候,那根線早已像授帶似的懸掛在別人的胸前。  桔紅色的跑鞋無罪,該負責任的是那些勸說我的人。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但要看適不適合你的腳。在這里,所有的經驗之談都無濟于事,你只需在半夜時分,傾聽你腳的感覺。  看到好位赤著腳參加世界田徑大賽的南非女子的風采,我報以會心一笑:沒有鞋也一樣能破世界紀錄!腳會長,鞋卻不變,于是鞋與腳,就成為一對永恒的矛盾。鞋與腳的力量,究竟誰的更大些?我想是腳。只見有磨穿了的鞋,沒有磨薄了的腳。鞋要束縛腳的時候,腳趾就把鞋面挑開一個洞,到外面去涼快。  腳終有不長的時候,那就是我們開始成熟的年齡。認真地選擇一種適合自己的鞋吧!一只腳是男人,一只腳是女人,鞋把他們聯結為相似而又絕不相同的一雙。從此,世人在人生的旅途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腳印,而是鞋印了。  削足適履是一種愚人的殘酷,鄭人買履是一種智者的迂腐;步履維艱時,鞋與腳要精誠團結;平步青云時切不要將鞋兒拋棄……當然,腳比鞋貴重。當鞋確實傷害了腳,我們不妨赤腳趕路!  畢淑敏散文精品原文:電腦時代的灰色誘惑  擁有電腦多年,謹記有關人士教導,不敢玩任何電腦游戲,怕染上病毒,使自家辛苦碼的字付之魔鬼。忽一日,上高中的小侄女說,同學間流傳一游戲軟件,名曰《醫院》,全是診病的程序,甚難,她們玩時治一個病人死一個病人,不一會兒屏幕上便鮮血淋淋,尸體橫陳,玩不下去了。知道三嬸是當過主治醫師的,求教一兩招,以攻克難關。于是欣然上機。想我雖已離開醫院,但20余載的醫學童子功,對付一個游戲,豈不綽綽有余?幾個小時鏖戰下來,果然得勝班師。我成功地使游戲中的主人公從一個初出茅廬的醫學院畢業生,官運亨通地跨越醫師、住院總醫師、主治醫師、副院長……諸級臺階,直抵醫院的最高寶座——院長。  小侄女樂得合不攏嘴,說謝謝三嬸,這是一個比《三國演義》四代還要難的游戲,從此我可以向同學們傳授得勝秘訣了。  從醫學的角度說,這套游戲軟件的科學知識基本準確,有情節有故事,從頭到尾玩下來,簡直像一篇小說呢。  年輕的醫學院畢業生出身醫學世家,祖父是中醫,父親是西醫。長輩要求他走前人成功的路,回鄉下去開診所。小伙子不愿離開燈紅酒綠的大城市,老爸就提出了一個苛刻的要求:他必須在5年內升到醫院院長的高位,否則返回鄉下。  升遷的道路漫長而曲折。一方面是醫術的提高,你不能誤診,不能拿錯藥,不能開錯刀,不能在搶救病人時束手無策……總而言之你要積攢足夠的病例,每醫好一個病人就是在腳下墊了一塊走向新職務的磚。  這一部分的工作主要由我負責。不是吹牛,經我治療的病人,個個康復得紅光滿面。  但是無論醫術多么好,總也不見我升職的調令(從現在開始,三嬸時而化成游戲中的“我”)。  小侄女對我說,光埋頭看病可不行,那只能提高技術一項的得分。升官是一個綜合的事情,還有考核值、人緣、知名度等等各項指標。  我說,醫學以外的事,三嬸可幫不上你的忙。  小侄女說,您專心看病就是,別的事甭管。這游戲我琢磨好長時間了,其他方面我負責。  于是我和小侄女四手聯彈,以集體的智慧同游戲軟件作戰。  看了一會兒病人,小侄女說,該出門轉一轉了。我說,到哪兒?  小侄女說,當然是到長官的房間里去了。你想升官,不到領導跟前套近乎還行?  于是移動電腦鼠標,領著我離開診室,到達醫務主任室,那老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屏幕上隨之打出我們的三項選擇:聊天、送禮、贊揚。  小侄女果斷地指揮我:和領導光聊天沒用,空口說些贊揚的話也不行,最好的招數是送禮。我驚奇,忙問:送什么?  小侄女說,查查咱們自家的物品清單上有什么?  電腦查詢的結果是——因為我們目前只是一個小小的實習醫生,清單上一片可憐的空白。買!小侄女眼睛不眨地說。  鼠標一轉身折進了醫院的小賣部。電腦隨即列出小賣部的貨物名稱:金戒指、金表、百年XO、球賽門票、海釣漁具、印度神油、萬靈丹……我邊瀏覽邊氣憤:這個小賣部真是居心不良,一般醫院探視病人應有的鮮花水果滋補營養品等,一概無貨。咱們現在有多少錢?小侄女問。  我連忙查看儲蓄金額。電腦顯示微薄的薪金數字。  咱們是窮人啊,錢要使在刀刃上。禮物一定要買得可心才有用。先和同事們聊聊天,看看主任最喜歡什么。小侄女自言自語。  我遵命把鼠標引到同事一欄,出現了幾個同樣穿白大褂的人,電腦隨即打出“情報、喝酒”等選擇。  我們當然選擇“情報”一項。沒想到同事回答:沒什么好說的。  我表示心灰意冷,小侄女說,這個同事不肯說實話,肯定是怕得罪領導。咱們給他喝酒,酒后吐真言。  喝一次酒是要花費不少錢的,小侄女很有大將風度,不在乎存款額下降到“0”,也要套出同事的肺腑之言。  電腦中的同事終于說話了:長官喜歡女人。  小侄女說,咱們趕快回小賣部,買禮物投其所好。  我只得遵命返回小賣部,小侄女發令說,咱就買印度神油吧。  我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知道印度神油是干什么的嗎?  小侄女一晃腦袋說,你們大人不要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們什么都知道。不就是亞當夏娃用的東西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叫你買你就快買,你馬上就可以看到印度神油會使我們的分值提高多少點了。  我只好服從,以一個實習醫生一個月的薪水換得一瓶印度神油。  把禮送給醫療主任……電腦屏幕急速閃動……乖乖,我的人緣值立即上升了12點。小侄女向我眨眨眼。我噎得說不出話。  之后電腦由我和小侄女輪番操作。我看一會兒病,就換她來搞公關。她不遺余力地請人喝酒,幾次淪落到身無分文的地步。但是她也得到了巨大的回報,群眾關系好,情報像雪片似地顯示出來,成為指導我們的行動綱領。  隨意揀幾條實錄如下,以饗大家。  “對于愛財的長官,你可以送他一本麻將必勝秘籍。”  “不會看的病人你可以轉診,如果出了醫療糾紛,你可以試試用錢來擺平。”  “拍馬屁時一定要注意長官的臉色。如果他神氣臭臭的,就別說太多的廢話。”  “對喜愛球類運動的長官,你可以送他球票球具。”  “醫療糾紛、治死了人,也有好處。它會使你的知名度迅速提高,你會紅。”  “有的時候也可以罵罵長官,會使你在大家中的人緣變好。”……開始時,我還想辯駁一兩句,很快就發現這是螳臂擋車。除非你不玩這套游戲,否則就要按著它的規矩辦。要不你的分值就上不去,面對被除名的危險。  你看到hushi在用解剖學的骷髏頭打排球,如果你職務不夠高,你就千萬不可批評,那會使你的分值下降。  你看到病房里在胡鬧,一定要假裝看不見,否則辛辛苦苦積聚起的資格就要毀于一旦。  你在看病之外,需要不停地喝酒聊天無原則地贊揚四處打探情報給長官和其他人送禮……你只能按照它的規定做,在無數次的重復中,它將一種軟件制造者的思維模式像灌水泥一般注入你的腦海。  小侄女和我共同構成的那個電腦實習醫生,飛快地進步著,終于在很短的時間內晉升到了院長的位置。  小侄女興高采烈,她的三嬸愁眉苦臉坐著發呆。  我說,這是不是最壞的游戲啊?小侄女說,  這算是最好的游戲啊。這是智慧型的,不像格斗型的,打得人仰馬翻很恐怖。再說這里一個裸鏡也沒有,不屬于掃黃打非。  我說,這是哪兒出品的?  小侄女說,不是國內的,我們好像還不會造游戲吧?反正我是沒玩過一個諄諄教導型的電腦游戲。  小侄女一蹦一跳地走了,去(www.lz13.cn)把這個游戲軟件的教導,普及給更多的孩子。  電腦游戲是大人們制造出來給孩子玩的,它是一種新型的書。  我第一次痛徹心肺地感覺到自己的蒼老,自己的無力——我不可能學會寫這種書了。我們是電腦游戲盲,報上刊載了南方的一名女工,省吃儉用為孩子買了電腦,以為孩子是在天天學習,沒想到他看黃色軟件,萎靡墮落……嶄新的電腦時代把我們和自己的孩子隔絕開來……我們沒有為孩子們寫出電子書,他們就去讀別人寫的書。灰色的汁液,一滴滴注入他們心田,也許會在某一個早晨生出荊棘,張開令我們驚愕的黑色翅膀。我以一個母親的名義呼吁:天下科學家和文學家聯起手來,為孩子們制造光明的游戲!   畢淑敏作品_畢淑敏散文集 畢淑敏:人生的第二志愿 畢淑敏經典語錄 畢淑敏:提醒幸福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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